第5章 梦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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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那字迹稚嫩,倒也胜在工整,只是似乎过去太多年,已经被风雨打磨得模糊。刻痕里填着花泥,与树身几乎融为一体。

  “我刻的。在很小的时候。”周暝山神情像是想起了什么,沉声道,“这树没有名字。但,我儿时,曾在树下遇到一位故人。”

  “他叫浮生?真是不一般的名字。”

  萧摇光看到的字,正是“浮生”。

  “不是。他说,这棵树叫浮生。”

  “浮生暂寄梦中梦,世事如闻风里风”的浮生。

  周暝山像不愿提起,又或者不忍提起,面上罕见地出现丝痛惜。

  “走吧。”

  解下缚在浮生树枝干上那根绳子,周暝山却握着麻绳没动。

  萧摇光轻捷地跨上船头。

  “你……”周暝山犹豫着开口。

  萧摇光冲他笑:“我们下船后,我便吩咐暗卫把脏东西处理了。”

  他说得极轻松,像是早预料到周暝山会有这些担心,又像这些性命攸关的事已经历过千百遍,语调里带了点习以为常般的懒倦。

  周暝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,从萧摇光口中说出的话,自己下意识便相信了。故而等他回过神来,已然发现自己立在船头,少年仍旧坐在船尾,惬意地支着手,向自己看过来。

  周暝山一愣。

  他明白为何自己看到那艄公时,会觉得那身形熟悉了。

  萧摇光坐着的姿势,与那老艄公身形几乎近相同。

  周暝山心下忽得生出些猜想来。

  少年在船尾同他闲谈时,分明自己失礼非常,那人却不觉分毫不妥。

  他本以为是萧摇光为人不拘虚礼,可再怎么大度,也不该是那般无谓的反应。

  萧摇光通身气度不凡,举手投足间足见其身份贵重,绝不是不懂礼数之人能有的模样。

  那便只余下一种可能。

  “萧摇光。”

  “怎么?”萧摇光抬首。

  “你多久没出过府了?”

  周暝山语气笃定,谈到他的居所没有用其他,直接用了“府”字。

  对方闻言一副思索神情,笑道:“记不太清了,有许多年了吧。”

  “你……”周暝山开口道,却被少年打断。

  “我家中人为何不让我出府?”少年猜着周暝山心思,“自然是家教严格,我向来要日日温习功课、骑马射箭。仔细想想也挺自在的。”他顿了顿,又继续道:“我家中府地,可不小呢。”

  “不,”周暝山看着少年露出半颗犬齿,那笑容却让自己有些难受,“不是这个。”

  “你除家中亲眷府丁,还接触过什么人?”

  萧摇光收了笑,清瘦指腹捻了捻腰间玉坠,眼睛看向他的脸,“你。”

  周暝山一噎。

  心底已然有了猜测,周暝山问他:“你单手支船,是跟那个老艄公学的?”

  “是啊,”对方眼神里带了不解,“人们平日里不是都这么做吗?”

  当然不是。

  周暝山没有觉得少年无知,只是有点好笑地看着懵懵懂懂的萧摇光,耐心道:“徽陵多水,常年于水上讨生活之人常常一只手支船而坐,这样即便长时间待在船上也不至过于劳累,也不会轻易失了衡翻下船去,坐船之人因着礼数常屈膝蜷腿而坐,或是仰卧于船内。不过世间万象,人人有一份惯例在,倒无所谓何种姿态。”

  萧摇光没有看船外,眼睛盯着周暝山那张古板严肃的脸,笑道:“多谢暝山兄指教。可要下船?”

  周暝山从思绪里缓过神来,有些奇怪地顺着船外看去。

  随云正站在船头,手里拿着他船上的一把桨。身后是一道熙攘的街市。

  “嗯。下船吧。”

  周暝山不是对生人没有戒心,只是在萧摇光身上找到些影子。

  像初入京城时的自己。

  处置好船,周暝山带着萧摇光拐进巷里,推开一户泛黄的木门。

  那门发出“吱呀”一声响,里面是幢青瓦石砖旧屋,水乡独有的白墙因为时间久远有些斑驳。

  院角随意栽着几株兰草,因着院主疏于打理显得有些零落。

  这巷子离街市不远,却人迹鲜见。

  过去住在这儿的多是上年纪的老人或隐士,而今十余年若流水般过去,只余下几户老人仍居于此。

  沉寂许久,却因为萧摇光暂居于此,街巷又多了往日般的热闹与生气。

  直到周暝山收到封京城寄来的信。

  那信用的是雪浪纸,名贵非常,不仅有雪浪暗纹,还因为纸料里搁了檀香,展信时只觉心旷神怡,京城那些富贵人家极喜用此纸。

  信上写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。

  萧摇光刚刚从水边集市回来,后面跟着的随云手里提着两瓶酒。

  “新买了杏花酿,共酌几杯?”

  周暝山凝着眉摇头,缓缓道:“我今日,恐怕要动身赶路去梧越。”

  谁知萧摇光笑道:“那敢情好,我们顺路。”

  他对上周暝山那双眸子,笑道:“我家便在那里。”

  周暝山看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眼,在日光里恍惚一瞬,再一见却带了血泪,黯红的血从那双本该清澈的眸里汩汩流下,染红了萧摇光大片面颊,而那人面色苍白到几近透明,七窍迸出污血,打湿了那身竹草纹长衫。

  “摇光——”周暝山几近失声,想上前扶住萧摇光败若残叶的身形。

  可他动不了。

  他想再唤那人,却发觉自己发不出声了。

  只好徒然地在心底崩溃,血与泪尽数积压在肺腑间,疼得他意识朦胧,只能立在原地,睁着眼看他。

  那人却对他笑了一下。

  唇角仍有血顺着原先痕迹滴落着,萧摇光笑着动了动唇。

  他看起来是那样苍白虚弱,仿佛只要呼吸间便会随风化去。

  周暝山看见他说,后会有期。

  于是那些积压于心的心绪再也隐藏不住,周暝山用尽气力喊那人:——

  “摇光——”

  眼前景象一瞬变换,周暝山睁眼只见得一片昏暗,喘着粗气猛地坐起身来。

  不顾浑身冷汗涔涔,周暝山匆匆望向四周。

  转头便见一扇竹纹木窗,那纹样同萧摇光长衫上的是那般相像,冷白月光从窗子空隙里漏进来,他才发觉自己在床榻之上。

  “呼——”长吐了口气,周暝山抬手拂过额前汗湿的发。

  他静坐许久,才声音暗哑道:“来人,掌灯。”

  窗外有人应了声,便有人持灯入内,橙黄烛火映明四周陈设。

  又是这个梦。

  自他辞官不效以来,梦到故事便愈来愈多。

  每个梦结尾都是摇光布满血泪却笑着的面容。

  为官十五载,他常遇人阻挠却总能逢凶化吉,无数次遭受追杀又时时遇难成祥,他身后并无显赫亲族,知交好友更是寥寥无几,偏生为官一路青云直上,构陷、阻碍他的人下场皆凄惨至极。

  他很早察觉不对,暗中差人查了许多年都毫无线索。

  朝中其他官员便以为周暝山暗中势力遍布天下,便极少有人为难他了。

  昨日又向皇帝递了辞呈,他以这二十年兢兢业业为筹,而今心力交瘁、身缠疾病,求皇帝放自己回乡。

  当真好笑。

  自己曾经挤破脑袋都要进去的朝堂,如今成了最避之不及的凶地。

  当年还通身意气,而今半生风雪,只想再见那故人一面。

  想告诉他,而今天下归平、百姓安乐,自己终于共他人一起,创就了这太平盛世。

  还想同故人道声歉。

  周暝山无言静坐至天边泛了白,才穿戴好一身鹤纹官袍,迈出自家府门,登上去皇宫的马车。

  本以为终于能回乡,皇上却无论如何不肯松口。

  可周暝山心意坚决,皇上虽身位居高位,到底还是个未满不惑、根基未稳的青年,心底对这位一朝名臣终归是敬畏三分的,更遑论这么多年朝中众人对周暝山背景城府猜测颇深。

  周暝山便想了个折中法子。

  他要皇帝贬他。

  下乔入幽之苦,离经京赴荒之痛,他选了谁都没想到的路。

  可他不悔。

  此去阑风长雨,不愿回头。

  下朝时周暝山独身走在皇宫前的石阶上,众官在他四周远远走着。

  凡人世之人,并无历尽千帆却无垢无瑕的。尤以身居高位者为甚。

  那些刚正清明官、忠谏直言臣,哪有至纯至善、至明至慧的呢?

  然而自己为官这些年,没有派人杀过仇人劲敌,没有试图藏过拙脚。

  但那些事他其实都动心思想去做过。

  只是在他无数次提起心思着手去做的时候,一切都已经变成了他心中所想的模样。冥冥之中像是有双看不见的手,隐匿在天下每一寸角落里,悄悄循着自己心意翻覆云雨。

  周暝山每每想到这里总忍不住胆寒: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将势力遍及天下?

  那些称他心意的变故,又怎么可能是巧合呢。

  之后的日子平静如水,不出半月,周暝山等到了那纸放还书。

  宫里的旨意传下来时,他正在府中清点行囊。

  他生活极简,左右也不过几件零碎,只有一只锦囊看着华贵些。

  但那锦囊表面已然磨损地辨不出原本花色,四角处尤甚,像是被人无数次摩挲抚拨过。只锦囊口仍有绸缎质地,两截抽绳光洁如新。

  周大人平日在朝中才思敏捷、双眼清明,捧着那锦囊时却蔫头呆脑,像个丧了气的孩子般无措。

  直到出京城的马车停在他那间小小府院门前,周暝山才收起那东西,宝似的揣进怀里,像个普通行人般背起行囊,坐上马车,在嗒嗒的蹄音中踏上了出京路。

  却不想,这一去竟遇上位熟人,是他二十五年前的烟霞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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